梅雨初临,江城便浸在湿意里。东湖柳影随风轻摇,珞珈山月漫过窗棂,整座城都静得像昙华林老茶馆里未搅的碧螺春。对坐晴川阁畔,看一舟横渡烟雨,千年时光便凝在这默默相对的片刻。
汉口里巷的居处,原是养心的好地方。不必学古人叹“玉阶生白露”,此刻黄鹤楼的云正与胭脂路的晨光同浴,长江水的奔涌混着户部巷的烟火气,连唇边笑意都像武大老斋舍窗台上的野蔷薇,在湿意里悄悄绽开。黎黄陂路的红砖墙下,故事随雨水渗进青石板——堤角公园的桃花、汉口江滩的夕阳,都是岁月里待拆的信笺。沙湖残荷托着雨珠,像老茶馆里说书人停顿时的留白,而地铁穿城的匆忙与古琴台的旧时光,原是人生并行的两岸。
梅雨帘幕下,故事总洇着淡青的痕。是昙华林石板路的伞下偶遇,还是长江轮渡上的雨雾离散?东湖清泉与晚风同静,江汉关钟声伴古德寺月同眠,就连户部巷蒸笼掀起的白雾,都裹着不须言说的默契。长亭外蝶影如梦,南湖藕花深处藏着未寄的诗,而晴川阁的帆影总被明月照着,正如长江水永远等着那句“吃了冇”的问候。
雨渐疏时,梅子已黄透半城。集家嘴的鱼市最早破开晨雾,竹筐里的江鱼甩着银鳞,鱼贩子的吆喝裹着江水腥气,溅在青石板上的水珠,晕开了日复一日的市井声浪。六渡桥的炸面窝摊前,油锅里的金黄圆环吱吱冒香,咬下去时焦脆与米香撞个满怀,像极了汉口人唇齿间忘不掉的胎记。巷口炸油香的老婆婆,脸上沟壑里盛着笑意,糖馅滚烫的油香旁,围着细伢们期盼的眼,像雏燕守着暖巢。
老汉口茶馆的时光是被茶水泡软的。竹躺椅吱呀声里,紫砂壶冒着热气,棋盘上楚河汉界的两军杀得正酣,棋子落盘惊飞了窗棂的雀。角落老者捧着毛边的线装书,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格,将他与书页嵌进老墙的光影里。茶香、棋声混着卖花婆婆“栀子花”的悠长叫卖,在梅雨间隙的微光里,酿成城市最温润的记忆。
吉庆街的夜则是另一番活色生香。霓虹照亮马路牙子边的塑料桌椅,灶火腾起的油烟裹着辣椒香,赤膊师傅颠勺时火舌舔着锅底,食客们的谈笑声、划拳声与街头艺人的胡琴声绞成网,这滚烫的烟火气,正是江城人抵御湿冷的热汤。
雨洗后的城市脉络分明。梧桐浓荫里,有轨电车“叮当”穿过雨幕,轨道轧过旧式拱廊、苏式红墙与玻璃幕墙,将老字号的热干面香与网红店的咖啡味揉在一起。汉阳造厂房的红砖爬满湿绿的爬山虎,昔日机床地基上,雨水滴答声与文创工作室的键盘声相和,沙湖水面上野鸭划开波纹,远处高楼倒影在浊水里晃动,古老与现代在此重叠成诗。
江汉关钟楼如沧桑老者,钟声穿透雨幕时,渡轮正拉着汽笛往返两岸。船上挑菜的老农望着江岸楼宇,眼神平静如看自家菜畦轮转。江水奔流是城市的脉搏,江轮往来是呼吸,而堤坡野草在雨中愈发青翠,默默见证着人间更迭。
最后一滴雨珠从长江二桥坠落时,整座城像刚出浴的巨人,水汽在天光里蒸腾成金色薄纱。这光景如老茶饼在水中舒展,释出江水与烟火交织的醇厚——那是武汉在梅雨季尽头,呼出的一口湿热而绵长的气息,裹着千年的市井喧腾与岁月沉香。
朱利竹(61岁)
武昌区首义路街道千家街社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