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依娴
学校:武汉市光谷第二高级中学
年级:高三年级
指导老师:刘珈辰
(一)
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片空地,总有一只黑猫蹲在那里。
(二)
从家里的阳台往空地上眺望,我总能看见黑猫的身影,小小的一个黑点。望向它的时候,我总有与它对视的感觉,远远地隔着钢筋水泥的森林,我想它一定有绿色的眼睛。于是我总趴在阳台上,用目光抚拂它的身体,这样我们的距离似乎拉近,竟然生出一种仿佛与它熟识的情谊。
(三)
除了看猫,幼时便爱画画。那时并不懂什么“计白当黑”的哲思,却知道要画一只黑猫,并不必用一大团黑乎乎的色块去描摹,反而是只需寥寥数笔勾勒出它的轮廓,将其毛发反光的高亮部分用黑色线条表现,于是纸张的“白”便反转成了它的“黑”。
明明纸上是大片的留白,却能让人感受到这只猫乌黑油亮的皮毛被太阳烘烤得发烫,它一定有碧绿透亮的瞳孔,折射阳光的跃动。这种奇妙的感受令我着迷。
(四)
长大一些后妈妈总陪我去少年宫画画,并不是成体系地学习,只是在纸上随意涂抹我喜欢的颜色,并乐此不疲地在画纸的角落画上绿眼睛的黑猫。
只是有一天,少年宫的经理突然走到我的画板后面,上下嘴唇发出“啧啧”的摩擦声,似乎在品评什么名作,其实那不过是我的信手涂鸦。
我听到他对妈妈说:“孩子很有天赋啊,现在文化课竞争这么激烈,为什么不走艺术方向高考呢。”他粗黑镜框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,厚嘴唇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。
“我们机构现在报课很划算的,整套课程只要……”
那天妈妈拿着宣传单回家和爸爸商讨:“咱们家难不成培养一个艺术家?”
爸爸的声音满是雄心:“你懂啥,美术生高考文化课要低好多分,那离好大学不是比别人更近!”
从此之后我不再随性地画画,从最简单的石膏体,到复杂的人像,一笔一画我都遵照课程规定的技法,于是我可以复制出与老师一模一样的图画,只是画纸的角落再也没有绿眼睛的黑猫。
(五)
有一天我又从阳台上眺望,却猛然发现那片空地上已挖出了一个大坑,爸爸说这里要开发新的楼盘。
对我来说这只是千篇一律的森林里即将长出的一棵毫无新意的树,可是我那绿眼睛的伙伴从此杳无音信,一如它已经从我的画纸上消失。真奇怪呀,对着一只萍水相逢的猫,我却生出怅然若失的空虚。
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很久都难以入眠。漆黑的房间里,我突然听到翅膀扑动发出的摩擦声,那应当是一只飞虫。
可是我心里却突然闪过惊异的猜想:是我的黑猫吗?也许它化成这小小的飞虫来与我相见呢。
黑暗中我看不见它飞过的痕迹,我想它一定也没有办法看清我,我与它离得这么近,又那么远。于是我举起手臂,像海边矗立的一座灯塔,期望它能够撞上我的手臂,然后发现我的位置。
更深的黑暗袭来。我应当是睡去了。
第二天醒来,房间里没有飞虫,从阳台上眺望,已挖出地基的空地上再也容不下一只猫。
(六)
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,总是和许多人坐在一起,用同样的姿势,在同样的下笔位置,描绘同样的复制品的画面。
画色彩的时候,白色总是用得最快,它可以与任何颜色混合,于是也因为沾上各种各样的颜色,最后变成泥水一般脏污的斑驳颜料。
黑色用得最慢,它太纯,太硬,放在一幅画里,其他软弱的颜色压不住它,总显得不和谐,因此用得很少。于是一盒颜料用到最后,其他的颜色都相互侵扰,成为一团丑陋的泥泞,只有黑色还保持整洁,反倒显得“纤尘不染”了。
美术联考的场地在一个很大的体育馆里,乌泱泱的人头填满了场馆,让我想到沙丁鱼罐头,我也是其中一条了无生气的鱼,挤在这一片空间里难以喘息。我们如此相似,用几乎复制的姿势、完全一致的下笔位置,描绘如出一辙的画面,我们又全然不同,每个人都在相互厮杀,争夺生存的氧气,虽然氧气已经稀薄到难以呼吸。这么残酷。
画板在旋转,脏污的白颜料呈现出让人反胃的眩晕感,旁边拿着笔的考生变成了长着鱼鳍的某种可食用生物,我的手颤抖着无法控制,却还想着老师讲过的绘画模板:“边线叠压前后观……”
我似乎无法呼吸氧气了,向下歪倒的时候我碰倒了洗笔桶,各种颜色混合后泥水一般的脏水漫散开来,长出一条条脏污的触手,拂过许多人的鞋底,沾上我的面颊。但是没有人抬头,一幅幅复制的画面正在成形。
(七)
向下倒的时候我感觉我并没有落地,而是一直向下,向下。
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很大的空地,我终于久违地见到那只绿眼睛的黑猫,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涌现灼热的痛感,想要走上前去,但永远无法接近它,于是我只能用目光抚摸它,一如小时候与它遥遥相望,我们这么近,又那么远。
突然我向前奔跑一阵,又停下来望着它。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,我穿着鲜艳的衣服,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,为什么不能像黑色那样黑,或是像绿色那样绿呢?我会跑,会跳,会流出眼泪,可是我就是不能去到比绿色和黑色更远的地方。我住在愈加密不透风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,生活在拥挤的沙丁鱼罐头中,我明明是落了地了,却又感觉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。
黑猫的绿眼睛望向我,突然又消失不见,我感觉天旋地转,只是耳边出现了飞虫扑动翅膀发出的摩擦声。
(八)
黑暗褪去的时候,看到了妈妈通红的眼睛,她握着我的手:“是不是太累了?你在考场上晕倒了。”
我摇摇头,只是有种怅然若失的空虚。
“囡囡,你怎么了?你昏睡的时候一直举着手,我和你爸爸给你按下去了,你又抬起来……”
直到这时候,那颗滚烫的眼泪才滑落。
(九)
很久很久以后,我终于又开始在纸上勾勒一只猫的轮廓,只是它的眼睛是什么样子,却总像隔得远远地看不清。其实,我似乎从未看清过。
抬头看向阳台外,新开发的楼盘终于挂上“喜封金顶”的大红横幅。我低下头,用黑色的线条去描绘这只猫毛发反光的高亮。
只是我不知道我低下头时错过了什么:墨似的黑猫,点缀着翡翠般绿色的瞳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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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象征主义手法和散文意境珠联璧合的美文。
作者以诗性的语言构建起多重象征系统,反复追问一个主题:难道一个人的成长、成熟和成功,一定得以泯灭童心、灵气和个性为代价?
文章中,消失的空地、扑棱的飞蛾、倾倒的颜料、复制的画、“我”在考场晕倒……几乎每一处描写都充满象征意味。而那只始终无法触及的黑猫,则是贯穿全篇的灵魂意象,试图诠释远与近、虚与实的辩证关系。
在表现人类精神世界和感觉系统中那些最幽深、最微妙的情愫时,如此精确而得心应手,作者确实文学天赋过人。
(楚才评审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