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江日报
武汉晚报 2025年09月05日 星期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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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里的一汪温柔

    总觉得东湖是武汉藏在衣襟深处的一枚玉,贴着心口温着,不灼不凉。它不曾被千百年的诗句堆成山,也不曾被帝王的脚步踏出回响。它就那么静着,像祖母压箱底的一匹素绸,叠得齐整,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。三千年的光阴漏进湖里,化作粼粼的碎金,把江城人的悲欢都沤成了水边的苔痕。

    我常拣一个晨光未醒的时辰踱到湖边。此时的雾是湖面呵出的气,软软地罩着水纹。磨山在远处洇成一片青黛,似砚台里未化开的墨块。风是水做的,挟着鱼腥与荷香,拂过面颊时比绣娘的针脚还细。木栈道在脚下微微呻吟,如同与早起的鸬鹚低语。偶有晨跑的人掠过身旁,鞋底轻叩木板,生怕踩碎水中的云影。二胡声从亭子那边浮过来,颤巍巍地荡在空气里,像极了露珠在草叶上滚动。

    春深时节,磨山的杜鹃约莫是醒了。它们从不扎堆喧闹,只三两点缀在松林间隙,粉的似胭脂晕染,红的如血珠凝结,白的若瓷片反光。我曾倚着一株老杜鹃坐下,看日头从叶缝里筛下光斑,在花瓣上滚一滚,又跌进草丛,惊起一只停驻的蜻蜓。那生灵振翅飞旋半圈,竟落定在初生的荷叶上——新荷才探出水面的模样,原是蜷作一团,活似婴孩紧握的拳头。

    盛夏的东湖彻底沦陷在绿意里。荷叶覆满湖面,风过处便掀起层层碧浪,将荷香直送入人肺腑。日头西斜时,常见钓者枯坐石阶,桶里清水映着三五尾小鱼。问他不急吗?他咧嘴一笑:“钓的是清风明月,哪在乎这几寸鳞甲?”话音未落,忽有白鹭振翅而起,羽翼掠水划开银痕,转瞬便没入芦苇深处。

    这湖水原是浸着历史的。三国时吴主的水师曾在此操练,如今只见得行吟阁下的石碑刻着屈子辞章。我抚着斑驳的石面遐想,千百年前可有文人荡舟于此,让诗句随酒樽在波心打转?阁角的飞檐倒映水中,随涟漪轻轻摇晃,恍若与往昔时光颔首致意。

    南行至落雁景区,清河桥横卧湖上。岳武穆当年仰天长啸的豪情,竟被这湖风裹挟着穿越时空。站在桥头极目,水天相接处苍茫一片,忽觉金戈铁马声从水底阵阵涌来。

    东湖最动人处,却在市井烟火里。周末的草坪长满帐篷,孩子们追着风筝跌跌撞撞,大人咬着莲蓬闲话家常。提笼架鸟的老者坐在长椅上,蓝布鸟笼里偶尔漏出几声清啼,与湖蛙的鸣叫应和成趣。

    秋日曾遇一位写生的老人,画板上铺满金黄银杏。他说三十年来看尽四时更迭:“春日的花信、夏日的荷浪、秋日的落叶、冬日的雪霰,怎么也描不尽。”言谈间笔锋徐徐扫过纸面,目光却始终黏在湖上,温柔如注视相伴一生的老妻。

    冬雪降临后,湖面静得能听见冰晶凝结的声响。树木裹着雪袄臃肿而立,偶有耐寒的游人在雪地里踩出咯吱乐章。若是雪势浩大,磨山的亭台便化作宣纸上的淡墨,素净得教人屏息。

    暮色四合时,暖黄的灯带沿湖亮起,在水面拉出金色的飘带。晚归的游船犁开波光,荡碎的灯影如星子沉浮,最终都融进深沉的湖心。

    我总思忖东湖于武汉人究竟是怎样的存在?或许是清晨沾湿裤脚的第一颗露珠,是盛夏穿透荷叶的一缕凉风,是秋日盘旋肩头的一片银杏,是冬日落进领口的一粒雪晶。它缄默地收纳着这座城的记忆,将车马喧嚣都沉淀为水底的静谧。那些在湖边消磨的时光,最终都成了记忆里的光斑,温柔亮着,永不黯淡。

    每回离去时总要驻足回望。暮色里的东湖像位安详的老者,将故事都敛在皱纹般的水波里,静候下一个推心置腹的过客。而那些被湖水浸透的时辰,终将成为我们血脉里流动的月光。

    朱利竹(61岁)

    武昌区首义路街道千家街社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