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江日报
武汉晚报 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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晴川赴约

    微雨的午后,江风裹着潮雾漫过江滩,细如牛毛的雨丝不是坠落,是悬在天地间的絮语——掠过眉骨,浸透衣领,渗进衣缝里,把千年江潮的古意也一并沁入肌理。我站在汉阳江滩,看长江浑浊的江水翻滚,那不是江水在流,是时光驮着沉甸甸的过往在赶路。对岸武昌的楼群,早被雨雾揉成淡灰的晕影;唯有黄鹤楼的飞檐如一柄出鞘的剑,挑破这薄纱般的朦胧,在天地间落下一笔醒目的朱红。

    附近的汉阳街巷,市井气是活的:热干面的芝麻酱香裹着水汽飘过来,电动车的鸣笛与江涛撞个满怀,倒像给江潮添了烟火气。可一踏进晴川阁的青石板,世界仿佛慢了半拍,这不是静,是时光在放慢呼吸。朱柱黛瓦被雨水浸得沉实,卧在江畔不似楼阁,倒像一本摊开的泛黄线装书,青石板是扉页,湿滑的苔藓是页脚的注脚,等着来人用脚步轻轻翻开。我念着“晴川历历汉阳树”拾级而上,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的清响,都像在叩问:你是来寻眼前的景,还是来赴一场与历史的旧约?

    近了才懂,这阁的“讲究”里藏着倔强。明嘉靖二十六年(1547年),汉阳知府范之箴为纪念大禹治水功绩建它,取名“晴川”,正是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那不朽的诗句。但他所求的不只是风雅诗意,更是“疏江导汉”的魂。此后,在历史风雨中,它见惯了兵燹的火、风雨的刀——焚毁时,木石在火里发出的不是哀鸣,是文明的喘息;重修时,匠人垒的不只是砖瓦,是从灰烬里拾回薪火。史料明确记载的大规模修缮有8次,这是木梁烧黑的伤疤,是青砖断裂的骨节,每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,都是把“守护”的意,又往土里扎深。1931年武汉特大洪水冲毁主体,1934年彻底倾颓时,断壁残垣间卧着的不是废墟,是文脉的“休止符”。1983年重修时,能工巧匠垒砌的不只是一砖一木,是把“休止符”续成了“延音线”——复刻的是飞檐的弧度,续接的是从未断过的文明。

    这方园囿最妙的,是把“柔”与“刚”织成了锦。江南园林式的回廊曲折是“柔”,楚地建筑的朱柱敦实雄浑是“刚”;园囿内古木奇石的清幽是“柔”,园外滔滔江水的浩荡是“刚”。这“柔”与“刚”不是拼贴,是融,是把荆楚的豪迈、江湖的温婉、长江的包容,都融进黛瓦朱柱里,风一吹,就抖出武汉的”魂“。所谓“楚天建筑艺术瑰宝”,从不是木石的贵重,是把武汉的魂,扎在了每一块砖、每一片瓦里,人们踏上去,就能撞出文化的回响,像撞着了故乡的心跳。

    登临阁顶时,雨停得悄无声息,像时光与我默契的停顿。17.5米高的阁身,求的不是“高度”,是“视角”——浩浩渺渺的江景尽收眼底时,清代桑调元的诗句“岧峣飞阁俯晴川,黄鹤矶头接暮烟”忽然撞进心里。诗里的“暮烟”,此刻化作长江大桥的钢铁轮廓,列车轰鸣着穿过长江大桥,笛声混着江涛,倒像崔颢的诗忽然有了新的韵脚——不是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的惆怅,是“古今同此江天”的辽阔。我忽然笑了:唐时的“汉阳树”未必是眼前的香樟,沉没的鹦鹉洲也只余其名,可崔颢的诗却比任何草木都坚韧——它不是刻在石碑上,是映在每一个眺望江天的眼眸里,融在武汉的文脉里,只要还有人望一眼江、念一句诗,它就永远活着,像江潮一样,永远不会停。

    离去时回望,晴川阁的剪影已与龟山融在一起。此番晴川阁之行,不是“游览”,是“赴约”。我赴了与崔颢的诗约,赴了与大禹的魂约,也赴了与武汉文脉的约。离开晴川阁时像在时光的河滩上,拾得一枚浸了江潮的玉,妥帖揣在心里——这温不是玉的暖,是青石板间的苔、朱漆柱的润、风铃的响,是隔江凝望时,心里那阵跨了千年的战栗。原来文化从不是书本里的铅字,是你踩过苔痕时的趔趄,是手抚过朱漆柱时的粗糙,是你望着江浪时,忽然辨出“历历”二字的分量——原来江浪里的时光未散,是树影间的过往未远,是每一个人回顾历史时,心里都会涌起的,那阵跨着千年的共鸣。

    吴义斌(60岁)

    武昌区水果湖街道青鱼嘴社区